【鸣家】唐文龙:巫盐天下|辛——盐之留存(一)

唐文龙

05-07 17:00

听广播

一担盐,就是一份希望;一担盐,就是一路膜拜。

遇庙焚香,遇神磕头。

背盐贩盐是辛苦活儿,烧香拜佛求的是心安。

VCG211222533056.jpg

小伙儿一路在期盼,一路在祈祷。

盐道之上的庙,被祭拜了千年,灵气十足。

盐道之上的神,被供奉了千年,威武庄严。

1996年农历腊月二十九日的那炉灶火虽然熄灭,但从宝源山盐泉,到万千盐道,留存了太多,值得祭拜和供奉。

盐之留存,是千万年来盐民生存的记忆,是盐的记忆,是文明的记忆。

这些记忆,有的埋藏在万千山林之中,有的留存在平原河流之中,有的无声无影,有的残破不堪。

而这所有留存的记忆,又正在以不同的方式逐渐消亡。

于是,我们得怀着无法言说的感慨来继续讲述,就如那日从宁厂归来前,已经发髻苍白,背脊曲驼的老小伙儿,也这样在盐泉前站了很久。

在这里,曾经有太多的憧憬,也有太多的无奈;在这里从青春走向暮年,从青丝走成白发;在这里背盐贩盐养活了妞儿,在这里遇见了丫头又匆匆离去。

所以在最后一次背盐离去时,小伙儿来到盐泉前,不,已经是老伙儿了,用长满茧子的双手,捧一捧盐水,双手颤抖,泪眼朦脓,猛的一口,不管苦还是涩,都一口咽下,然后把剩下的水洒在满是褶皱的脸上。

咽下的,是盐的苦涩,是生活的苦涩。

泪水和卤水一起流下。

小伙儿背后,是的,我们已经习惯,把这个已经是老伙儿的盐背子,继续称呼为小伙儿,他背盐的过程,伴随了我们阅读的过程,就跟他的一生,伴随着盐道一样。小伙儿身后,跟着一群的盐背子,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同样虔诚地站在盐泉前,深深鞠下,叩首膜拜。

这泉盐水,养活了万千如他们一样的盐民。

这些世世代代在宝源山盐泉背盐的盐客,面对现代交通的发展,物流业的兴起,开始逐渐退出这个行当。特别是到了盐场停产,盐背子们就彻底地告别了历史舞台。

时间在慢慢逝去,曾经熬盐的盐工,贩盐的盐商,背盐的盐背子,还有很多很多与盐有关联的盐民们,都在逐渐老去,甚至更多的人,已经去世而离开。

那么,首先要说的,就是那些已经白发暮年的盐客,他们,是盐道上最宝贵的留存,是他们,书写并见证了盐道的辉煌与落寞。

在巫溪宁厂古镇,在湖北竹溪、竹山,在陕西镇坪、平利,在城市,在乡野,在茫茫盐道,有众多盐客在老去。

现在还居住在宁厂盐场的老盐工贺言修,讲起有关宁厂的回忆头头是道:“宁厂最好的是柴盐,能够洗眼睛,也可以洗牙齿,比牙膏洗的都白。眼睛有风湿,流眼泪,就用柴盐兑水洗;心火重,舌头起泡,嘴里有异味,也可用柴盐兑开水喝,或者抓一把盐放到嘴里呡一下,有清火的功效。”“湖北来这里背盐的人特别多。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周围一带都是馆子店铺,主要做盐背子的生意。盐背子用大弯弯扁担,挑东西到宁厂来以物换盐,有大米、腊肉、布匹,各种东西都有。我们这个地方没有田,没有粮食,就靠他们挑东西来和我们交换。盐背子都是下苦力,为了吃到盐,来挑盐包,一般一百斤一包,有些挑两包,两百斤,甚至有的背三包,就是三百斤。”

85岁的老盐工黄裕德在盐场工作了几十年,回忆道:“据说那时候有28个省份的人来大宁厂,外地人要比巫溪人多很多。有湖北房县、竹溪、竹山,陕西的平利、镇坪、牛头店(镇坪境内一个镇),还有河南宝丰的。我年纪大了,记不清楚了。”“盐道上有很多棒老二(土匪),像官山、红池坝、剪刀架、长桂、乌龙,这些地方的山上都有。所以背盐的人一般都是结伴而行,在徐家、白鹿这些地方更是川流不息。那时候交通不便,农村苦得很。用船运盐的也多,运到巫山,或者奉节,沿着长江运往下游的巴东,秭归。抗日战争时候,武汉也吃宁厂的盐,白天晚上都要送到河坝里,天蒙蒙亮,就打包运走……”

在号称女娲山遗址的陕西省平利县徐家坝村,笔者2012年组织的“重走巫盐古道”采风团队无意中邂逅过一名盐客的老伴。这位当时已经97岁高龄的老妇名叫王常秀,其夫吴应桥已经逝去,年轻时就曾到巫溪大宁厂背盐长达20多年。她说:“家里用的坛子就是从四川大宁县背回来的,家门前经常有背盐的路过,还有人到家里借宿、搭伙。”

屋前的石板路被磨得光滑透亮,路边的石头上布满青苔。

在湖北竹溪中峰镇朝阳村,92岁高龄的盐背子惠昌富,从家乡到大宁盐厂挑盐20多年,每年来回七八次,每次耗时半个月,十来名盐客结伴而行,一路有说不尽的辛酸苦辣。

……

到大宁厂去背盐,成为了当时很多劳苦人民的求生之道。在“盐比黄金贵”的年代,与盐有关的交往成为众多利益驱动者生死角逐的活动。整个盐道上除了贩卖各种商品的正当生意人,还布满了赌博的汉子,卖淫的女子和劫财的土匪。

VCG41151900119.jpg

盐道运送的是维持人类生命的食盐,更不断上演着各种生死离别、聚散离合。

盐客们提防着山洪、坠石、虎狼、毒蛇,还要抵御山匪兵霸的截杀,青楼赌坊的诱惑。

在陕西平利流传着一句话,如果有人外出很久不归,或是诅咒别人死去,便说“到大宁县背盐去了”。

当地的山上留有一处摩崖石刻:

山巅云起日初辰,山径清霜绝点尘。

林下支锅饮饭客,道旁背笼贩盐人。

白崖岭峻藏风洞,碧涧泉音露石垠。

跋涉不知残腊尽,动劳宁复计冬春。

一清末老秀才作一至九字长联道出盐客艰辛。

“流一头汗,磨两脚茧,饿三餐饭,为四处难,养五口人,爬六县山,恨七沟八滩九道水,九九归一,小寒得一吊钱。”

“烧九棚炭,背八包盐,放七次排,遭六回险,算五个命,发四季烦,挂三儿两老一堂客,一一积九,大年哭九声天。”

句句泣血,盐道洒满了盐民的血汗。

在很多盐客家中,还留存着一些盐道上的记忆。

盐客的记忆,是血汗的记忆,所以留存下来的,基本都是在盐道上朝夕相处的工具:扁担、垫肩、打杵、绳子、烟袋、草鞋、斗笠、草帽、蓑衣……

扁担是翘扁担,好的扁担用乌桑树或黄桑树制作,两端弯度翘到七八寸,越翘越省力,各用竹钉做帽,固定绳子。“桑木扁担三尺三,两头翘起中间弯。都夸咱腰杆杆硬,都夸咱肩膀子宽。一头担着大宁河,一头挑起秦巴山。”“闲来无事锄扁担,修条扁担出四川,运得盐来走河南……”民歌从另外的层面,佐证了当时大宁食盐已经远销到了河南境内。

垫肩里面垫的是獐子毛,厚达四五寸,十分软和,垫肩下面是铜线串串,铜钱下面是擦汗的毛巾或挂着“汗爪子”。“汗爪子”用竹片或木片制成,简单省钱。

打杵子用的是枣木或核桃木做成,结实耐用,呈“T”字型,下面的打杵尖用铁锥做成,防止湿滑。盐背子打杵歇息时习惯将打杵放在前人留下的痕迹上作为支撑,日久天长,盐道上打杵留下拳头大小的石坑随处可见。

烟袋是盐背子的必备物,做工讲究。一付烟具包括烟袋荷包、铜烟嘴、烟锅三个部分,荷包用麂子皮制成,配有玉石坠子作装饰,烟杆用枣树制作,可长可短,最长的有一米多。一幅好的烟具可以更换一担二斗,也就是三百多斤麦子。

草鞋,盐背子一年能穿烂很多双,用稻草或棕毛编织而成,制作方便还便宜,但穿上不利于保护脚背,所以盐背子的脚底脚背都全是茧子。

……

在湖北竹溪的“秦巴民俗博物馆”里,收集了大量的扁担、背篓、打杵、烟袋……

每一件留存,都是一份回忆。

四脚爬坡百步梯,打杵磨烂篾背篓。

耳背盐砣爹背日,空肚背回空背篓。

爹把儿子背成人,儿子把爹背进土。

背的是富如黄金的食盐,讨的是艰苦难熬的生计。

盐背子负重而行,一天只走得了30——60华里,所以基本每30华里就有一处小的场镇,每60华里一处大的场镇,以点串线,布满盐道。

盐道上古村落数不胜数。

场镇上到处都是商铺,灰砖青瓦,石街木屋,南来北往的客商,赶路的盐背子、撑船的船工、络绎不绝。商船运来食盐、棉花、火纸、瓷器、燃料、煤油,运走木耳、桐油、生漆、木炭、药材,商贾云集,帮会众多,各有各的行当,各有各的财路。

大宁河、堵河流域上,古码头也数不胜数。

大宁河流域,宁厂古镇出发往下游,有大宁古城、龙溪古镇、大昌古镇、巫山古城;向上游湖北、陕西方向,有溪口渡、麻柳树、金务渡(双溪、谭家墩)、两河口渡、荆竹坝渡(檀木坪)、白鹿溪渡、徐家等古渡口和场镇。而大宁古城、大昌古镇、巫山古城,三个地方都曾经被作为县级或以上行政机构存在过,都因盐业之功。

而在堵河流域,也是留下了对寺河、将军潭、南门河、田家坝、峪口、官渡、蒲溪沟等古码头。

水还在流,可来往的船舶不在,留下的,是石头上栓纤绳的木桩孔,光滑无比。

盐业凋零,新的交通格局改变了持续几千年人走马行的形态,众多古场镇、古码头被湮没在苍茫的大山之中。

曾经的繁华不在,热闹归于沉寂。

一些门店的牌匾还在,布满灰尘,也有些蜘蛛网在随风摆动。

灯笼外面红色的纸糊早已经变色破烂,一阵风来,就滚落在街角。

那些老街依旧整肃、干净地伫立着,一些老人坐在门前,一杯浓茶,一杯老酒,看叶绿叶落,看草枯草荣。

盐道漫长,不是每个地方都有集镇可以歇脚,在深山老林,土匪出没,一些“幺店子”成为了盐客歇脚借宿的落脚点。

笔者曾在陕西镇坪钟宝镇老树村找到了一家昔日盐客云集的“幺店子”,房屋早已不在,屋基却依然清晰可见。老主人罗春发已经故去,儿子罗兴和在屋基附近的公路边修建了新房。他回忆道:“那时候每天都是来来往往的盐背子,我家常常一晚上就有二三十个盐客住宿,住楼下的每人每晚给9分钱,住楼上的1角钱;搭伙每人5分钱,如果喝汤就给9分钱;每晚要早点关门,因为盐客太多住不了。”

盐客们出门会带足干粮,在去盐场的路上把写有自己姓名或做有记号的干粮袋寄存在“幺店子”里。在口袋里放一截竹筒,并从竹筒上掰下一块带走,回来时以二者合一为取东西的凭证。

条件好的幺店子,有专门的人做饭,也会给盐客提供一些汤食或者咸菜,收取一定费用。

盐客在幺店子借宿,睡的是“磨盘床”,也叫“连儿铺”,床呈圆形,中间立着一根柱子,石磨的样子。睡觉的人头朝里脚向外,成圆形排开,一张床可以睡上一二十个人。盐客来的时间不一,晚了通铺上已睡下很多人,店老板就用一根粗木杆沾上水,使劲往人堆里插,木杆两边的人受惊让开一条缝,后来的便趁势钻进去。

VCG211126786499.jpg

一路艰苦,没人讲究清洁整洁,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就成。

路上耽误,在岩石下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歇脚也是常事儿,生一堆火,烧饭取暖,驱散野兽。

一路是财富,一路更是生死。

大宁盐厂开盐行,累坏镇坪好儿郎。

鸡心岭上住腰店,油碴铺盖钻心凉。

有钱的哥哥吃顿饭,无钱的哥哥吃袋烟。

脚板皮走掉好几层,来世要饭也不背盐。

留存的民谣,反映了盐运生活的艰险和辛酸。

攀上鸡心岭,一脚踏三省。

一条盐大路,从古走到今。

去时不知归,归来身失魂!

走到阎王砭,两脚慢慢趱。

走到康熙坡,小心慢慢梭。

走到叮当沟,弓起腰杆走。

走到天坑峡,四脚四手爬。

“鸡心岭”上放眼望,“脚踏三省”不夸张。

“窝口”回顾艰险路,剪刀双峰映“红装”。

碥子穿行到“碑梁”,“百步梯”上汗成行。

“母猪洞”前要当心,来往盐夫被匪抢。

“观音崖”下香一柱,一路平安谢上苍。

绝壁栈道流水长,“车湾”盘旋悬崖旁 。

吃饭住店“老树杆”,“龙王庙”前咒烈阳。

滴滴血,滴滴汗,一条盐道血泪染。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推荐阅读:

巫盐天下|庚——盐语珠玑(四)

巫盐天下|庚——盐语珠玑(五)

巫盐天下|庚——盐语珠玑(六)


作者简介:唐文龙,80后,重庆巫溪县人。喜摄影,中国新闻摄影学会会员、新华社签约摄影师,用色彩和形状表现哀愁与欢乐。喜文,当过农村小学教师,做过党史研究工作,获得过没有记者证的重庆市首届十佳“田坎记者”称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常务理事、重庆市新诗学会会员,华龙网“鸣家”、重庆晚报“夜雨”专栏作家,重庆市文旅融合专家库成员。发表各类诗歌、散文等文学和新闻作品百多万字,多次在各类征文、摄影比赛中获奖,出版有《小人物讲大道理》,长篇文化散文《巫盐天下》,一直敬畏着文字。喜书,好读书不求甚解,获得过重庆市第七届十佳读书人称号,一直自娱自乐,对镜黄花,临窗醉月。网名“黑蚂蚁”,毫不起眼,柔弱渺小,但始终模仿着蚂蚁的姿态,坚持,坚韧,倔强地爬着,虽然慢了点,但一直向前……

dd21cdca0b5147f1b5323fcf5e4e568f.png


尾部版权声明_副本.p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