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李元胜:给自己选条窄路

李元胜

12-16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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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图库

1984年的一个深夜,在嘉陵江边一个陈旧的老厂区里,我心事重重地走着,脚步不能匹配云淡风清的夜色。夜班巡查,是棉纺厂动力车间的值班长的例行工作,差不多每隔两小时,就要把保障全厂水电空调正常运行的关键岗位检查一遍。工作简单,值班的师傅们都是久经考验的段子手,交流完工作,再聊几句天,常能让人笑得神清气爽。所以,我的心事与深夜的巡查无关。我只是在犹豫着,要不要放弃自己苦学四年才得到的工程师职业。

棉纺厂的车间值班长以及即将从事的电气工程师,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个岗位,大学毕业才几个月,我已经深深迷上了这里的一切:有趣的人和事(它们非常温和地让我能认识社会,还带来了想写一写的冲动),能让书本知识派上用场的技术实践机会(原来学过的枯燥的公式,竟然真能解决大问题,几次尝试的成功让我确认所学有用,自己有用)。但是从大学二年级就开始的文学爱好,又总是诱惑我胡思乱想。一个多月前,我抱着玩耍的心态参加了重庆日报的公开招聘考试,没想到,他们真的打算收下我,而且答应我可以通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做文学副刊的编辑工作。我这个踌躇满志的年轻工程师,在顺风顺水的职业道路旁,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富吸引力的岔路口。

犹豫的我请教了身边不少朋友,没有一个人支持我放弃专业,去媒体从头学起。有一个长辈问我,你是喜欢文学创作,还是喜欢编辑工作?我说,喜欢文学创作。他说,那你继续搞专业,一样可以文学创作嘛。我说不一样,编辑工作毕竟离文学近些。其实,我心里更真实的想法是,两个同样有吸引力的事业,我最终是只能选一个的。那么,我犹豫的原因其实是,选几乎看不到成功希望的文学,还是格局已成的工程师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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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忙碌让我来不及细想,深夜一个人走在厂区里,却不禁浮想联翩。不觉间,我已走到工厂边缘的一个检查点,这里很靠近嘉陵江了。我抬头看了看夜空,正上方不见月亮,却有着满天繁星,银河隐约可见,突然就想起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那句“念天地之悠悠”,还真是得仰头对着银河,才体会得到“悠悠”这两个字的旷远。就那一瞬间,觉得身边的事心上的事,都变得很小很轻了。我又一次,真切地体验到文字的力量。像是有某种启发来到心上,就在那个晚上,我决定了,放下四年所学,放下这个让自己感到充实的岗位和职业,选一条最难的窄路走。只有这样,自己才没有退路。

虽然我作了选择,但还是想报告父亲后才最后定,父亲一直因我能成为工程师而宽慰甚至骄傲,而且,作为新中国的第一批大学生,他和母亲经历了恐怖的反右和十年动乱,对从文的职业有着后辈们不能理解的顾虑和担心。父亲听到我的想法后,沉默了一阵,最终,他选择了支持。他支持的理由是“对你来说,可能是最适合的。”

于是,我成为了媒体人。为了走好这条窄路,我作了一个文友们都不太理解的决定,两年内停止业余创作,干好工作之余,我要系统地研读。当写作不是兴趣,而是一项事业,作为一个工科生,我需要好好补课。从我居住的重庆歇台子,只需转一次车,就可以上南山。那时的南山,游人稀少,有时整个山谷没有别人,你可以对着天空大声朗读,四周应和你的只有隐隐的回音。一旦有完整的一天,我都会背上挎包,里面有馒头和水,坐着公共汽车晃晃悠悠上南山。这是最大限度地排除干扰,让自己专心读书的笨办法。虽然笨,但人很舒服,没有比在树林里读书更舒服的了,没有比散步更能增加阅读的耐力了。所以,我的阅读和其他人真不一样。有些书我一翻开,就知道是在哪一条小道,是坐着还走着读完的。这些书像磁带一样,录下了我的阅读过程和环境,包括偶尔突然而至的山雨。

和之前的享受型阅读不一样的是,这一轮阅读(其实多数是重读),我是当成学习谋生技巧来读的,俄罗斯诗人式的抒情,新批评的文本细读,博尔赫斯呈现世界观的方法,李白的联想,清人的幽趣。我都像啃馒头一样,一点一点地慢慢嚼慢慢回味,一句一句推敲它们。我的挎包里,还有一些空白卡片,读到妙处,或者联想起些什么,我会掏出卡片记下来。这个习惯之后一直伴随着我,只是后来卡片变成了手机上的记事本。

从偶尔写写的文学爱好者,到有预谋的写作者,我对自己的规划带来了两年的贪婪阅读,并给自己打下了薄薄的基础。至少,我有了一些可以参考的座标,能相对客观地对照自己的习作,看到它们的一些明显缺陷。对写作的技术细节的关注,也逐渐增强了自己写作能力。但最重要的是,我带着一种警惕从文青的习惯性自恋中走出来,能够真正地审视和衡量复杂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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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后,我已经成了一个老道的媒体人,一个能在有影响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的青年诗人,交友甚多,爱好广泛。紧张的工作之余,我除了写作,还是业余棋手、音乐发烧友、业余书商、球迷、麻将爱好者、钓鱼爱好者、电脑游戏发烧友。日复一日,忙得不亦乐乎,有时感觉睡觉的时间都不够。一条窄路活生生地走成了宽路?

记得还是一个深夜,我在渝中区和平路附近一个巷子里走着,人还沉浸在麻将牌局的各种意外中,要走到大街上,才能打的回家。走着走着,突然一个激灵,就从变化莫测的牌局里走出来了,甚至,从这几年的生活中走出来了。夜深人静,我汗如雨下地推敲了一下自己的日常,如果把工作时间除开,活生生的老有所乐的退休生活啊。

第二天是星期六,不顾一片谴责声, 我放弃了棋友们的聚会,一个人在家里检讨自己。整理读书卡片时,我发现,以前一天甚至几十张的笔记,早就变成了一个月几张。整理诗稿时,我发现这几年写的互相重复,简直难以挑选。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迷恋的写作,因为写作时遇到的瓶颈,也因为其他事情的吸引,早就原地踏步重复自我了。而在其他的玩耍时,我又时常闷闷不乐,觉得这些活动不够过瘾。其实我还是最喜欢一个人安静写作,喜欢不时有意外进阶的那种沾沾自喜。

当天,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把最占用时间的娱乐删了,让自己回到十年前的窄路状态里去。最占用我的时间的活动有两个,麻将和围棋,它们就在那个星期六被我彻底删了。后来偶尔还在网上下盘围棋,但是麻将再也没有碰过。真的,本来以为很难的事,就这样被戒掉了。

我开始了新一轮兴致勃勃的研读,而且,从之前更喜欢研究外国作家的作品,到系统地研读当代中国作家特别是中国诗人。因为年岁渐长,和之前研读的重点完全不一样了,之前特别关心写作的技术细节,这一轮的研读,则更多是读格局,读文本的意外。

从这个阶段之后,我的写作和阅读都稳定了下来,它们互相补充地占据着我的主要业余时间。我的《走得太快的人》这首诗,就是这个阶段的开始,从此之后,每几年就会有几组自己相对满意的作品写出来。

宽路被删回成窄路,好在,窄路虽然行进艰难,却更有着人所不知的风景。如今,回顾自己年轻时的两次选择,我还是很庆幸的。我是个随兴的人,而且并无抱负。能把一个喜欢的事情坚持下来,至今兴致不减,这两次选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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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家简介:李元胜,诗人,作家,生态摄影师,重庆市宣传文化“五个一批”市级新闻人才,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委员,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诗集《无限事》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我想和你虚度时光》获《凤凰生活》杂志十周年暨幸福荟第三届“美动华人”年度(2015)最具影响力华语诗人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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