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王明凯:老鸭子

王明凯

02-14 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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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场上的人都说,别看万英是个妇道人家,说话做事能干得很,几锤子买卖就把杀鸭子的本事学会了。女人家开老鸭子加工店,乡场上还是第一家。

说是加工店,其实就是杀鸭子。鸭子肉好吃,滋阴壮阳,清热润肺,难就难在杀鸭子,一是不容易杀死,你就是在鸭颈子上割了长长一条口子,那鸭子也能在地上扑腾几圈,把鲜红鲜红的鸭血喷得路人一身一脸;二是鸭毛拔不干净,烫嫩了不脱毛,烫老了扯脱皮,半天工夫也只能弄个大概,桩桩毛、绒绒毛通身都是,费事得很。

万英有那本事,一刀把鸭子杀了,把脑壳往翅膀下一别,命再长的鸭子也只能蹬两下脚就断了气,再把老鸭子往热腾腾的水里一烫,摆三下翻三下旋三下,提溜出来,三爪两爪就把一身鸭毛蜕得干干净净,光光生生的老鸭子就打整出来了。

万英说,她的本事是在重庆观音桥农贸市场上看会的。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市场开放得早,卖鸡卖鸭卖鱼卖肉,什么生意都可以做,城里人就是好吃,那观音桥农贸市场上,杀鸭子的、划黄鳝的、烧腊肉的,一个摊摊儿接着一个摊摊儿,生意兴隆得很。

万英只在观音桥看了两个半天,杀鸭子的技术就学过来了,回到乡场开起了“老鸭店”,三块钱一斤的活鸭子从农民手上收过来,三块五一斤杀了卖出去,一斤赚五角钱,一只鸭子就可赚两块钱。开始生意有些疲软,一天只能杀四、五只老鸭子,慢慢慢慢生意就好起来了,赶场天杀鸭子的人还兴排队站轮子。万英心里盘算过了,一只鸭子赚两块钱,一天杀10只鸭子,就能赚20块钱,一月下来,600块钱就装进包包头了,这还是保守的估计,要是天天都象赶场天那么好的生意,一个月的收入就要翻番了,只怕比自己的男人在砖瓦厂烧砖还划得来哩,要是生意做大了,就把男人从砖瓦厂喊回来,专搞这杀鸭子的买卖,辛是辛苦点儿,比做什么都强。

生意虽然做起来了,但“万英老鸭店”的牌子不敢挂出去,因为,没有拿到营业本本儿,没有本本儿就像女人怀上娃儿没有准生证,娃儿是不敢出世的。那阵乡场上还没建起工商所,给“万英老鸭店”发准生证的权力就在市管会。万英去市管会跑了两次都没有效果,市管会张主任眉头皱成一团:“不是我不同意你杀鸭子,是政策不允许。”张主任告诉万英,现在只允许城镇居民开店做生意,农村居民能不能做没有看到规定,“你万英只要拿得出城镇户口的本本儿,我马上就给你办杀鸭子的本本儿。”

万英心里明白,说是上面没有规定,其实就是香没烧到位,再说,一个杀鸭子的棚棚,能算正规商店吗?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就给张主任嘀咕过去了:“重庆观音桥为什么可以呢?哪个说杀只老鸭子找点汗水钱,都要分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哟。”

张主任说:“重庆是重庆,乡场是乡场,没有规定我也无能无力,你回去各人把店门关了,不要等市管会来抓你个反面典型就划不来了。”

好朋友周二妹来帮万英分析情况:“张主任十足一个福喜脸嘴,啥子规定不规定,明明是没吃到福喜。还要抓啥子反面典型,横街上的人是古坟上的麻雀,吓大了胆的。要我说,管它本本儿不本本儿,各自悄悄整,凭手艺挣钱,怕他个铲铲。”

万英认为不妥:“不是哪个怕哪个,而是做生意应该合理合法。再说,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说齐天杵齐地,本本儿还得从张主任手头办出来,只要我们嘴巴甜点,话说软点,上门送点礼信,我就不信过不了这道关。”

周二妹说哪好,万英姐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说咋办就咋办。两姐妹如此这般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送老鸭子,杀鸭子的人送鸭子,顺理成章,不遭嫌疑。早就听说张主任是福喜脸嘴,只要他敢收老鸭子,万英老鸭店的事就有门儿。

主意一定,万英就开始行动了,她在鸭圈头挑了只又肥又大的老鸭子,用谷草不紧不松绑了鸭子的翅膀、双脚和嘴壳,免得它在路上乱扳乱叫招人眼光。

收拾归一,天就黑下来了,乡场上一家一户的电灯也就亮起来了,万英拍了拍那只油光水滑的老鸭子,就把它往塑料口袋里一装,向张主任家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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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英没走街上,那条在城里人眼里窄得像巷子一样的石板街,眼睛多,嘴巴杂,犯不着为老鸭店的事给人留下话柄。万英走的石板街背后的土路。住家户家里的灯光,从窗户和板壁缝里泻出来,照得土路明晃晃的。路边野草里,蛐蛐一个劲地叫着。天上的星星,也从桉树、桐子树和黄桷树树梢里闪出来,一明一暗地眨着眼睛。万英觉得,那灯光在为她照明,那叫声在为她助威,那眨着的眼睛在给她鼓劲,她毫不犹豫地敲开了张主任家的门。

一进张主任的家门,万英一脸的笑就生动起来,张大哥长张大哥短地喊得亲热,说了一大堆请求张主任开恩的话,把张主任哄了个晕晕乎乎,云里雾里,心里的政策防线就开始崩溃了:“好吧,都是街坊邻居,你的事明天市管会研究研究。”

万英感激不尽,把老鸭子往张主任桌子底下一塞,就要道谢告辞。谁知张主任一把就拉住万英的手:“万英,事情该咋办就咋办,老鸭子我不收。”嘴里这么说着,双手就抓住万英白嫩得像莲藕一样的手臂,一个劲地摸捏着,一个劲地叫万英把鸭子提走,说老鸭子是毛货,不好打整,只要你万英有这份心意就行。

万英不愠不火地拿开了张主任的手:“好吧,张大哥,打整鸭子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把老鸭子提回去杀了,打整干净了明晚给你提来,你明天可得给我个明确答复哟。”说完,扬起银铃般的笑声,闪起轻盈盈的腰肢,提起老鸭子就出了家门,给呆在屋中央的张主任留下酸溜溜的遐想。

第二天,万英果然就把昨晚上从张主任那里提回来的那只老鸭子一刀儿杀了,把桩桩毛一根一根拔了,又扯把谷草点燃,把一身绒绒毛得干干净净,一只白白生生的老鸭子就打整出来了。万英草草吃了晚饭,把老鸭子像头天一样往塑料口袋里一装,沿着街背后那条长满野草的土路往张主任家走。

初夏的风凉爽宜人,从原野的尽头吹过来,头上的树叶哗哗作响,像给万英轻快的脚步打着节拍。街上的灯光泻出来,照着万英脚下的路。蛙鸣声声,把土路上的万英送到了张主任的家。

张主任一开门,万英就熟门熟路地进去了,站在张主任面前,又是一脸动人的笑,满嘴好听的话,一头秀发甩得惹眼,一枝细腰摆得诱人,一边说话,一边就把那只干干净净的老鸭子挂在了墙头上:“张大哥,老鸭子我给打整干净了,请你笑纳。”

张主任把楚楚动人的万英瞟了一眼又一眼,眼珠子就在她的瓜子脸上定住了:“哎呀,哎呀,让你淘神费力的,不好意思。”说着就把万英按在一张长凳子上坐了,自己也顺势坐在了那根凳子上,两眼就借着灯光,从万英空空荡荡的领口处瞧……

张主任的话是从满脸的笑里挤出来的:“万英哪,老鸭店的事我们研究了,同意给你办理,但什么事情都得讲个程序,必须请示县里同意才能正式办手续。”

万英自然又是一番感动,好看的脸笑得更好看,好看的眼闪得更动人,她拜托张主任多美言,多担待,早点把手续办下来,她必有重谢。说完了道谢的话就要离开,却被张主任又一把拉住了,他叫万英把老鸭子提回去,说自己一个单身汉,天天在市管会吃饭,家里油盐酱醋都不齐整,也没时间生火炖鸭子。万英当然懂得起:“好吧,张主任,我给你炖好了再提过来。”抿嘴一笑,挣脱张主任的手就出了大门,把张主任晾在那里,心里像蚂蚁爬行一样难受。

第二天晚上,万英从酸菜坛子里抓出泡姜泡海椒,先用大火煮,后用文火煨,精心炖好了老鸭子,又到街上花了6块8角钱买了瓶尖装大曲,直奔张主任的家。万英明白,是否拿得到营业本本儿是得县里批准,但县里能不能批准,还不是靠张主任一句话,他若帮真忙,到县里方的方点,圆的圆点,事就成了,他若帮假忙,随随便便敷衍一下,说不定事情就黄了。

万英走着想着,觉得天气突然闷热起来,星星早已躲起来了,野草里的蛙鼓声停了,蛐蛐的欢叫也停了,天上黑沉沉的没有光亮,远处好象有沉闷的雷声。看来,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手中瓦罐里的老鸭汤热腾腾地捂着,偶尔飘出扑鼻的香气。那瓶尖装大曲是乡场柜台上最好的酒了。万英不信,福喜脸嘴张主任能抵得过老鸭汤和尖装酒的诱惑。拿人手短,吃人口软,只要他张主任吃了我的鸭子,喝了我的酒,老鸭店的事也就成了。

张主任家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万英熟门熟路进了屋,脸上喜盈盈地笑着,甜丝丝地给张主任打了声招呼,麻利地把一罐老鸭子蹾在桌子上,麻利地舀出一碗清香扑鼻的老鸭汤,麻利地打开了那瓶52度的尖装大曲,反客为主地热情起来,半娇半嗔半命令地缠住张主任:“张大哥,你为万英老鸭店的事辛苦了,今晚,万英给你敬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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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主任假心假意地推辞了一番,便半推半就坐下了。万英倒上酒递了过去:“张主任,来,万英敬你一杯。”张主任再没有推辞,脖子一仰,满满一杯尖装大曲就倒进肚子里去了。万英给张主任夹了一块鸭肉,又倒上满满一杯酒:“张主任,我再敬你一杯。”张主任啃了一口鸭腿,脖子一仰,第二杯酒倒下去了。万英又夹了一块鸭肉,又倒上满满一杯酒:“张主任,来,我还敬你一杯。”张主任又啃了口鸭肉,脖子一仰,第三杯酒倒下去了。

三杯酒下肚,张主任就有些二麻二麻的了,看着万英漂亮的脸蛋、轻盈的身材,听着万英张大哥长张大哥短的话语,他的心就酥了,一股热血荡漾起来,趁着酒兴,大起胆子就在万英柔柔软软的腰上摸了一把。

万英躲闪着,继续劝酒劝菜。张主任又是满满三杯酒下肚,嘴上的话就不成句数了:“万英,我不光喜欢吃……老鸭子,我更喜欢吃……嫩鸭子……”说着,就一把抱住了万英。

万英不敢发怒,不敢垮脸,一个劲地推让着,挣扎着:“张大哥,你正事都没办成呢。”万英的话音未落。张主任恍恍惚惚地从墙上取下公文包,摸摸索索掏出一个红本本儿,哗啦一声抖出营业证:“万英,本主任早就给你办好了,等会儿各人拿去。”啪的一声把营业证拍在桌子上……

突然,天上一声炸雷响起,酝酿多时的雨点哗啦拉地泻落下来。炸雷轰隆隆的尾声还没有结束,张主任家所有的电灯都齐刷刷地亮了,墙外人声鼎沸,乌虚呐喊,吵吵嚷嚷要进屋来。

张主任浑身的酒劲醒了大半,他高呼一声:“遭了。”迅速弹起身子,把沙发上的女人扯了起来:“万英,快走!”万英迟疑着:“张主任,本本儿咋办?”“拿起快走。”一把抓过营业证递在万英手上,迅雷不及掩耳般将万英推出了家门。

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从此风平浪静。

万英老鸭店的招牌顺理成章地挂起来了。招牌一挂,生意就异常火爆起来,杀鸭子的人络绎不绝。生意忙不过来,万英就请周二妹来打下手,每月付300块钱工资,又把男人从砖瓦厂喊了回来,两口子盘下了侧边一间铺面开起了餐馆,一边杀鸭子,一边炖鸭子,还卖些香烟、草纸、啤酒、饮料之类。慢慢地,万英就发了,把盘来的杀鸭摊和餐馆都买了下来,成了自己的房产。

整个乡场上,没有人不知道万英老鸭店,都喜欢去那里杀鸭子,从县城来出差、办事的人,也没有人不知道万英老鸭店,都喜欢去那里吃鸭子。但有一个秘密是大家都不知道的。当年,智取营业本本儿,是万英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市管会张主任把万英压在沙发上的时候,是周二妹从窗户边哗啦一声拉亮了电灯,并在窗外摁叫了事先准备好的录音机,录音机的乌虚呐喊的吵闹声吓破了张主任的胆,救了万英的驾。

这是万英和周二妹共同的秘密,街上的人不知道,万英的男人也不知道,市管会的张主任是否估摸出这个秘密不得而知,反正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打过万英和老鸭店的歪主意了。

图片来源:东方IC


作者简介:王明凯,中国作家协会第七、第八届全委会委员;重庆市文联第二、第三届副主席;重庆市作协第二、第三届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现为中国民协理事、重庆市民协常务副主席、重庆市作协荣誉副主席、重庆市政协委员。作品曾获文化部群星奖、全国新故事创作一等奖、重庆市“五个一”工程奖、四川省和重庆市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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