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文猛:乡村手艺——天瓦

文猛

12-29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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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以前,人们还没有走入钢筋水泥的生活,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瓦厂。随便走进哪个生产队,只要见到四面透风的茅草棚、一块平整的空地、一方浅浅的泥池、一孔冒烟的立窑,那绝对是瓦厂。

外号“天爪子”的夏光发回来之前,我们还喊着天叔,我们生产队还没有瓦厂。天爪子叔叔一直在外面给别的村里车瓦,队长带信说他要是再不回来就收回他家的宅基地和菜园地,天叔只好赶快回来。

榨油坊离不开大树,粉坊离不开好井,瓦厂离不开好泥土,天叔带着队长选了一块深田,说那里有车瓦必须的上好“酒黄泥”。

天叔放掉深田里面的水,泥池里的水被阳光蒸发掉一些后,天叔叫队长找了些人来,还派了几头身强力壮的耕牛,牵来在泥池里来回走圈。天叔没有闲着,用一把泥弓把泥池周围的泥切成大块扔进泥池里,顺着泥池的边沿一圈一圈往里切割,周围的泥浆块不断的被垒进泥池中间,泥池的厚度也越来越高,垒起来的泥浆被踩得向四周曼延向外鼓了出去,天叔不停的用泥弓把鼓出去的泥浆切成大块再垒上去,泥堆越堆越高,渐渐的垒成一座高大的泥丘,用草帘子遮了稳稳的坐卧在瓦厂坝边。

草棚空地上支着一个木架。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棍深深的直埋进土里,木棍上边套着一个架子,“亚”字形,底下是块小木板,正中间是一个跟木棍一般大小的贯穿圆孔不松不紧的套在木棍上,上边是一个圆形木板,下表面有一个圆槽,木棍的顶端就顶在圆槽里。整个木架可以在木棍上自由转动,上边安放着做瓦的木模子。木模子是一个底大顶小的圆桶,细细的木片用牛筋穿了联缀起来的,可以合成一个圆形中空的圆锥桶,也可以展开成一个等腰梯形的平板,还可以卷成更小的一卷,两边留着一对木柄,把木柄捏合在一起就成了做瓦的模子。模子上套着一块隔离布,不大不小刚好套住模子,顶上缝在一个篾条编成的圆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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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叔在一旁用泥弓从黏土丘堆的一角切割下大块大块的黏土,一层一层垒起一道泥厚实的墙,垒一层站上去踩瓷实,再切割下一块垒上再踩瓷实,垒到半人高的时候用泥弓把边沿切成一堵长方规则的土墙,比量着模子的宽窄和长度,一堵方方正正的黏土墙就做好了。一把“工”字形的泥弓,和模子一样的宽距,一边紧绷着细细的钢丝用来割黏土泥皮,用手握着“工”字泥弓的两头紧靠在黏土墙顶面从前往后一拉,一张厚薄匀称方方正正的泥皮从黏土墙顶揭下来,双手托住轻轻的围在模子上,天叔一手握住模子转动模子,一手拿着一把弧形面的泥铲顺着模子上下抹动,那层泥皮被抹的光滑水净,再用一只一尺来高的上边钉着一小截竹钉的细木棍靠着模子,竹钉的一头很尖插进泥皮里,转动模子,模子顶上层次不齐的泥皮被竹钉切的整整齐齐。拎着模子的木柄提到一块铺着一层细沙的空地上轻轻地放好,从里面把模子卷小了抽出来,再提着那张隔离布的蔑环把隔离布扯出来,一个圆锥形的瓦坯就做成了。

车瓦的过程看起来好像很简单,村里人很多都去试一下身手,显摆自己能耐,结果洋相百出,不是割的泥皮薄厚不一,就是托不住泥皮把它放不到模子上去,要不就是抹不平泥皮,做出的瓦坯厚薄不均,立不住,放下就倒。

车瓦其实是个单调乏味的活计,千篇一律的动作,凉凉湿湿的泥土,脸上飞个虫子想拍打一下就会一脸的泥。但是天叔快乐得很,天叔说,瓦是屋顶上的庄稼,你对他真心,她就对你暖心。我记忆中天叔车瓦时总是在唱歌。

天叔唱:“妹啊妹,莫着急,嫁个篾匠睡竹席,嫁个裁缝穿新衣,嫁个瓦匠一身泥,千万别嫁剃头匠,走南闯北摸头皮。”

听说天叔在外面车瓦烧瓦时有个姓王的姑娘天天都跑来看天叔车瓦,听天叔唱歌,最后死活要嫁给他,姑娘父母因为他一个瓦匠成天跟泥巴打交道觉得太没有出息,逼着王姑娘嫁了别人。王姑娘走的时候,父母所有的陪嫁都不要,只提着一个包袱,细心地人说,那包袱不管怎么看里面包着的就是片瓦。后来有人给天叔介绍好几个姑娘都没有成,天叔就想着王姑娘,一想着王姑娘,天叔就拼命地车瓦,忘情地唱歌。

天叔唱的歌很多,大多数都是情歌,天叔说把自己的心事唱成一首歌,无论他在何方,风声帮你传达你的愿望和心事。“不唱山来不唱水,不唱桃李不唱梅,今天专把情歌唱,还望妹妹心相随。”“想哥哥你就来,只要月亮不出来,相思树下亲个嘴,看你敢来不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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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声不断,瓦坯不断,没有几天,天叔车出的瓦坯就把土坝摆成了圆圈的世界,一眼望去,圆圆相连,非常壮观。记得有一次张家的过年猪翻圈跑出来,居然也凑热闹跑到瓦厂,横冲直撞,把那些美丽的圆圈跑成一地碎泥。天叔边哭边唱:“黄连苦黄连苦,黄连哪有哥哥苦,起早贪黑几十天,稀里哗啦一瞬间,可恨你个猪二八,下辈投胎变成瓦。”

等到草棚下瓦坯够装一窑时,屋后的土坎上早早就挖好了一孔瓦窑,那些黄色的瓦坯一层一层堆码起来,一直码满整个瓦窑。

装满了瓦窑,吃完夜饭,天叔就要点火烧瓦。在农村烧瓦也算一件大事,点火的时候还有仪式讲究,其他地方烧瓦专门请来掌窑师傅,在咱们生产队,天叔就是掌窑师傅。只看见天叔上蹿下跳的,口里念念有词,点火的时候,神情肃穆,一脸的严谨。点着了火,天叔象征性的添过几把柴禾,就坐到一边的凳子上指挥着帮忙的人干活。几天下来,天叔熬得两眼发红,眼眶深陷,两只眼珠倒一直看着很精神。熄火的时候,天叔从顶上抽出一片瓦来直接沁进旁边的水盆里,“嗤”的一声响,水里冒出一股青烟,瓦片上的水都沸腾了,一会儿,水止住了沸腾,青烟也散了,天叔拿出瓦片,用手指轻轻一敲,那片瓦发出一阵脆生生的弦音,“当”的一声,余音绵绵。天叔说声“熄火”,一帮人全忙活起来,下边的人堵窑门,上边的人用铁锨铲起细土盖在窑顶,盖了厚厚的一层细土严严实实的封住窑顶,顺着瓦窑边围成一个圆水塘,还有几个人从旁边的小溪里挑来水倒进水塘里,整个过程在天叔的指挥下井井有条,忙而不乱,一会儿工夫,水塘里灌满了水,瓦窑里的热气烘烤着水塘,水塘里的水冒着一团团蒸腾的水气,天叔吩咐队上来帮忙的,水塘不能断水,要一直保持水塘里水是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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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窑一个星期后,等水塘里的水完全干涸了,扒开表面那层细土,里面就是乌黑的瓦片。

烧瓦是力气活,烧完一窑瓦,一般都要歇息一段时间再烧下一窑,这是祖训。在咱们队上,天叔和榨油坊、石厂这些需要大劳力和技术的社员一样,都记着队上的高工分。可是天叔歇不着,他不但烧完窑后不歇,就是平常车瓦时节,早上他要去割牛草,晚上还要申请去照队上的仓屋,反正哪里能够挣到工分能够挣到钱他都拼命干——难怪大家叫他天爪子,要是他手足够大,他能够把天全部抓在手心里。队上人说天叔一个人挣着起码超过三个人的工分。

大家很不理解,天叔一个人拼命挣又没有后人又不见他家修屋图个啥?也有人说,他在外地烧瓦时和那个姓王的姑娘有个孩子,说那个女人经常带着孩子来天叔家背粮背东西,但是又具体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就那么猜测着编排着,日子就像屋顶的瓦,风照着,雨照着,阳光照着,一片连着一片,一沟连着一沟。

土地包产到户时,我们已经叫天叔为天爷啦,那时家家户户开始修建砖房,瓦不再那么紧俏,瓦厂自然不能再开下去啦,已经老了的天爷像车瓦一样精心侍弄着他的庄稼,天爷瓦烧得好,庄稼也种得好。天爷说,瓦是屋顶上的庄稼,庄稼是头顶上的瓦。不过他最爱干的事情总是到别人建砖房的工地转悠,看见地上那些丢弃的完整的瓦片,像见着宝贝似的急忙捡回家,摆放在自家茅草屋前。

我没有去研究土变成瓦是物理变化还是化学变化,我几乎写实般地记录天爷烧瓦的细节,就是为让今天没有感受过瓦的硬度和热度的人们记住那个瓦片脆响的年代,记住在村庄走入钢筋水泥的生活之前,天爷和瓦们岁月守望的坚持。

天爷走的时候,仅有的财产就是他家茅草屋前的一堆瓦,那是他多年的积蓄,还有那个站在村口望着天爷的茅草屋泪流满面却一直没有进来的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孩子手里捧着瓦……

天爷走后,大家把那堆瓦摆在天爷坟前,天照着瓦,瓦照着天爷,瓦知道天爷的心思。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真名文贤猛,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财政局,系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三峡文艺》《万州财政》副主编。做过教师、教委机关秘书、原万县市天城区委机关报副主编、天城区委外宣办政府新闻办主任、宣传部副部长等。已在《人民日报》《散文》《北京文学》《延河》《中华散文》《滇池》等300多家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600多篇300多万字,作品获河北散文奖一等奖、重庆晚报文学奖特等奖、青年作家小说奖、飞天散文奖、全国非虚构散文奖等省市级以上文学奖50余次,并多次入选各文学作品选集。代表作品有散文《记住地名好回家》《乡村动词》《江湖三峡》《河生》等,出版散文集《山梁上的琴声》《远方》、报告文学集《三峡报告》、小说集《阴阳乡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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