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文猛:乡村手艺——嘛嘛嘛

文猛

12-19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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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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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嘛嘛”是一个人的外号,嘛嘛嘛说话结巴,脖子青筋绷起老高,说出的首句必是“嘛嘛嘛……”再加结巴着的正文。世间的事就怪,说话结巴的嘛嘛嘛读过一些书,不听他说,看他写,的确能写一手好字和还过得去的文章。就是听他说,只要你有耐心,他能在不断地嘛嘛嘛中讲出许多典故,特别是能即兴创作出一些顺口溜,在乡间传播很广,譬如“人老啦人老啦,人从哪里老,人从牙齿老,吃干胡豆还好,喝米汤不行啦”等等很多。嘛嘛嘛平时说话结巴不顺口,可念起顺口溜时却特别地顺口,这也是怪事。所以,看他那整洁的中山装上衣口袋中插着的三支笔和那温文尔雅的样子,不是装洋,人家的确喝过一些墨水。

世间的事就是怪,喝过一些墨水的嘛嘛嘛并没有在墨水路上走得太远。他娶了一个很能生的媳妇,那媳妇几年中嘛嘛嘛般地给他生出一串孩子。瘦弱斯文的嘛嘛嘛在侍弄媳妇上有一套,在侍弄土地上,收成却像他本人一样瘦弱结巴,总是喂不饱家中那几张嘴巴。

生产队长也犯难,说嘛嘛嘛我除了派给你的写标语活干得好,你其它活哪一样让我们满意,瞧你家那一串嘴巴,你去学杀猪吧,把自己喂饱,还能照顾些家里人。

嘛嘛嘛坐在家里想了好些天,觉得队长派的这个活有些怪怪的,自己一个酸秀才派去学杀猪,什么的干活?这就是乡村的投笔从戎?想过去想过来,突然觉得,如果不去过多地想那个杀字,学杀猪还真是一个有前途的想法。靠山吃山,杀猪吃猪,在乡间,杀猪匠不但能够让自己隔三岔五吃得个油光水滑,还能时不时从主家揩些油水回家滋润家人。

有了生产队长的安排,就有了些组织的意图,嘛嘛嘛很快找到了师傅,在乡间,杀猪是个断子绝孙的手艺,想学敢学的不多。师父请了祖师爷张飞神像供上,烧了四刀纸钱,供了一只公鸡、一个刀头、一瓶酒。磕了头,上了香,烧了纸,嘛嘛嘛就算走进师门。跟着师父走村串户几个月,把抽刀放刀,挖灶选方向,放生等学到手,师父说以后就靠你自己了。

乡间并不相信这个斯斯文文的杀猪匠,嘛嘛嘛出师好几个月都无人上门相请。

嘛嘛嘛买了酒,办了席,请了自家大伯一家,央求大伯同意先拿他家的猪开刀。

嘛嘛嘛还是那身中山装,上衣口袋中还是别着三支笔,只是背上多了一个竹背篓,背篓里卧着刀具,刀具上闪着扎眼的白光。

嘛嘛嘛跨入大伯家,在院坝看了半天,选好灶口方位,然后焚香祷告,口中念道:“一退天煞归天,二退地煞归地,三退龙公归海岛,四退猪山八庙神,五退五方凶神恶煞各归方位。”

挖好灶,烧开水,大伯抄起柴斧,敲松圈板,也悄悄安排了几个壮劳力守在院坝,以防侄儿一刀不准猪跑出家门。

围观的人很多,大家都想看嘛嘛嘛出丑。

嘛嘛嘛在猪圈前点然香烛,作揖,烧纸钱。口中默念:“弟子起散钱一烩,交与本宅土地,前去通传。阴传阴教师,阳传阳教师,不传自教师,口传心授之。弟子迎请詹王大帝,张三将军,传度宗师,主人酬还。”又念 “是天要杀你,地要杀你,不是我要杀你。”

一番仪式下来,大家过去都从未见过,新鲜得很,搞不懂这个酸秀才杀猪匠要干什么。以一种大家从没有见过的庄重为背景,猪被按上杀猪凳。大伯怀里揣着只红包,站在杀猪凳边,见嘛嘛嘛尺把长的刀子捅进了猪的胸部,刀子将抽未抽之时,把红包往血盆里一放。嘛嘛嘛抽出刀子,拈起红包,往口袋里一放。恰在此时,刀口里的血“唰!”地狂喷而出,射进脚下的血盘。这一手把大家都看呆了。嘛嘛嘛一手扳着猪下巴,一手扶着血盆,不停地摇晃,以使盘里的盐充分溶解,不使猪血过早凝固。

猪的呼号立刻像风一样掠过村庄上空,最后缓缓地沉入浓稠的寂静,狗的吠声热起来,舔舐着猪垂死的血污。血一出来,大伯立马点燃一串炮竹,烧起几页纸钱,送猪的灵魂上天。

等到嘛嘛嘛再烧完几页纸,大家突然才回味过来,玩笑般问他:“嘛嘛嘛,你成天别着笔,又念经,是给死去的猪作祭文吧?”

嘛嘛嘛红了脸,“生也无奈,死也无奈,活着曾经快活充实!”

大家都没有听懂是说猪还是说人。

嘛嘛嘛的杀猪首秀就这样在山村奔走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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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伯家开刀之后,乡间进入腊月,嘛嘛嘛开始忙起来,一天要杀六七条猪。这家的活没完,那家的来人等着了。有时等的不止一个,相互争起来,争的结果是其中一个人把他装行头的背篓背走,嘛嘛嘛谁也不敢得罪,他跟着背篓走。

腊月里庄户人忙着置办年货,地里的农活闲了,生产队长就组织大家上山修水堰。水堰要完工的时候,生产队买来一条猪请嘛嘛嘛杀了慰劳大家。这边嘛嘛嘛刚把肥猪收拾完毕,就听大堰上传来哭叫声,说队长让哑炮炸伤了。嘛嘛嘛跑上大堰,队长全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他抓住嘛嘛嘛的手说把我媳妇孩子看着点,无力地闭上眼睛。

工地上按照乡间杀猪的惯例给了嘛嘛嘛猪尿包和猪下水,嘛嘛嘛说给队长媳妇送去吧!

同着所有乡间杀猪匠一样,嘛嘛嘛干完一家的活,带走的总是猪毛、猪尿包还有猪下水什么的,大方的人家送上一刀肉他也不拒绝。乡亲们笑嘛嘛嘛媳妇,说你家吃的猪尿包吹起来都能漂浮起船啦。他媳妇就笑,她心里知道,村里那些无儿无女的老人倒吃了不少,吃得多的还数山腰上队长媳妇家。队长在大堰上死了后,嘛嘛嘛总时不时送些上去让一家人沾些油腥。别人说嘛嘛嘛媳妇别让自己男人的尿包也给了人。嘛嘛嘛媳妇说家里没有男人日子苦着哩,莫乱说!

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乡村,在那些铅灰色的饥饿日子,要说过得风光的要数杀猪匠嘛嘛嘛。杀的猪多了,吃的肉多了,吹的猪多了,他那原本整洁的中山装变得油光发亮,两腮变得鼓胀,眼睛也因为经常吹猪吹得鼓凸。嘛嘛嘛杀猪大家爱看,除了听他的顺口溜和看那神秘有趣的念经烧纸,往往大人们能邀一顿杀猪饭,小孩们能从嘛嘛嘛手中接过从猪头中敲出的类似猪八戒模样的小骨头,让大人缝在帽子上,美着哩!

别的杀猪匠出门吹的是牛角号,嘛嘛嘛出门吹的是笛子。

听见笛子声走来,哪怕相距半里远,也要停下手中的活计,往前走两步,热情地喊:“嘛嘛嘛,哪家猪肥啦?”好像这么问一声就有望吃到肉。嘛嘛嘛收了笛声,“嘛嘛嘛,前……前前前边!”笛声后就跟上一群人。大家发现嘛嘛嘛上衣口袋中现在已见不着笔,现在插着的是竹笛。

嘛嘛嘛的笛声很好听,那时我叫不出名,后来想起才知道他吹的居然是《扬鞭吹马运粮忙》《姑苏行》一类的名曲。只是那笛声让我们小孩又高兴又害怕。小孩一哭闹,大人只要说一句“嘛嘛嘛来啦”,哭声立刻中断,慌里慌张四处张望,直往大人怀里钻。或许是条件反射什么的,猪圈里的猪,牛栏里的牛,羊棚里的羊听到笛声就躁动不安。

笛声走进屋门,嘛嘛嘛总要对主人来上一段顺口溜,像什么“太阳出来红彤彤,主家气象各不同,锅里煮的是白干饭,身上穿的是灯草绒”。说得主人心花怒放,往血盆里放的红包就要加厚,端上桌的酒肉就要丰足,并且总会在嘛嘛嘛耳边讨好地说:“嘛嘛嘛,你把硬边多砍点过来,软边给蓄扎实点——硬边必须卖给国家,咱们这一家子就这点软边……你看!”

“晓……晓晓……晓得!”说话间刀子一偏,起码多出好几斤肉来。这小动作乡亲们喜欢得很,乡里食品站意见就大啦,一看送来的半扇猪肉,从刀法一看就知道是嘛嘛嘛的手艺。把他请到食品站好多次,嘛嘛嘛说:“嘛嘛嘛,乡……乡……乡亲们,一年就……就喂出一条猪”。食品站拿他没办法,就在收他的猪鬃上压级压价,嘛嘛嘛心里明白,大家都不说。

吃完杀猪饭,收拾好刀具,嘛嘛嘛又对主人家来上一段,“太阳出来四山黄,主人待客热心肠,家大业大六畜旺,一年更比一年强。”背上背篓,刀具在酒足饭饱中晃荡,笛声在晃荡中飞扬,比几尾断水的鲜鱼还要活泼。

笛声飞进村口,队长媳妇的小儿子在等他,说妈妈用冬瓜炖好了猪尿包,叫他去他家喝酒。晚上回到家,媳妇和孩子还没吃饭,锅里也是冬瓜炖着猪尿包,香气飘满小屋。媳妇说嘛嘛嘛你还是想点其他办法,村里嚼舌根的多了。嘛嘛嘛舀了碗汤喝了,取出刀具在月光下磨到下半夜。

过了几天,嘛嘛嘛从外边牵了头脚猪回来,吹着竹笛牵上山腰队长媳妇家,那晚山腰上笛声吹了半夜,村庄的猪啊狗啊也骚动了半夜,村庄久久没有入睡……

撇去缺吃少穿这些烦心的事,村里人的一年其实过得挺快,秋播刚完,一场雪下来,小麦就进入冬眠期,村里人在火塘上燃起树兜火架上铁鼎罐等侯瑞雪兆丰年的年年兑现期时,一年到头了。

过完上九,乡村的年就算结束,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

有天,嘛嘛嘛从外村杀完一头摔断腿的牛回家,刚好碰到队长媳妇牵着脚猪回村,让村里一帮娘们儿堵在村口,问队长媳妇是脚猪赶舒服还是嘛嘛嘛赶舒服。嘛嘛嘛放下背篓,从队长媳妇手中牵过脚猪,大喝一声:“嘛嘛嘛,去……去……去把她们赶啦!”吓得那帮娘们儿一下没了影。

本没有多少生气的村庄有了嘛嘛嘛杀猪的笛声和村庄娘们儿绘声绘色的流言蜚语,日子倒也过得飞快。村子那些寂寞的单身汉听嘛嘛嘛都能沾上腥,就很不服气和凭添一些勇气,总会寻些理由走上山腰队长媳妇家钻空子,让队长媳妇赶出高大威猛的脚猪撵得屁滚尿流,村庄就在这些土气的骂声中让朴素的农历多出些说不清的故事来。

有一天晚上,队长媳妇来到嘛嘛嘛家,说别人介绍了一个挖煤炭的老单身汉,自己一个女人成天赶着脚猪,实在受不了大家的眼睛,再说那脚猪也老了,走不动了。嘛嘛嘛媳妇很高兴说那我们明天就把事办了,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知冷知热地疼还真是艰难。

嘛嘛嘛没有说话,把一根笛子吹得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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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嘛嘛嘛来到队长媳妇家,队长媳妇说水烧好了。嘛嘛嘛说就就……就那么忙得慌?他从背篓里取出一叠红纸,裁成对联,打来盆水,把手洗了又洗,脱掉那身油渍麻花的衣服,铺开红纸写对联:“传宗接代走遍东西南北从来六畜兴旺,枯木逢春滋润油盐酱醋而今举案齐眉。”

挂上大红对联,嘛嘛嘛烧香焚纸开始杀猪。

队长媳妇说过年猪还小,就杀那脚猪来待客吧!嘛嘛嘛走进猪圈一看,那脚猪尽管瘦得皮包骨头,但也长得像头小牛那般高大,浑身一股刺鼻的骚味,嘴中还生出好几寸长的獠牙,样子十分可怕。

队长媳妇那挖煤的男人用柴斧敲松圈板,脚猪一下冲了出来,把站在旁边等提猪的嘛嘛嘛撞翻在地。

嘛嘛嘛大喊:“嘛嘛嘛,快……快……”一急半天没说出话来,大家也不知要快什么。那脚猪后退几步再次向刚站起来的嘛嘛嘛冲了过来,长长的獠牙拱进胸前。情急之中嘛嘛嘛才说出“刀……刀……门……门……”。大家才明白拿刀来把猪赶进圈门。

几个人把嘛嘛嘛扶起来,撩开衣服一看,胸前有好几口牙洞,流血不止。嘛嘛嘛叫人拿来酒,喝了一大口,往胸前伤口处一喷,又喝了几口,不断对准脚猪迎头喷吐。嘛嘛嘛这边给猪喷酒时,那边叫人在外边敲锣放鞭炮,几番下来脚猪就没了威风,在脚猪懵头之际嘛嘛嘛提着尖刀跳进猪圈……

只这一次猪血没流进血盆,成不了上桌的菜。

晚上酒席摆上,嘛嘛嘛不知什么时候穿了身新的中山装,端起一碗酒,叫唢呐停了,大家知道他要念顺口溜啦,都专注地在听。他喝了酒唱到了开酒词:“鱼在锅里煎,猫儿灶台走,猫儿不吃鱼,我也不喝酒;老鹰天上飞,鸡儿地下走,老鹰不刁鸡,我也不喝酒。”

大家又闹着他唱了《十想》《十哭》《十笑》,他就不唱了,端起酒碗到唢呐手桌前:“嘛嘛嘛,我我……吹……吹吹……一曲,你们……你们吹……吹吹一曲,谁谁……没有没有……新新……新曲,算算算……算……谁输!”说完扬脖喝干,取出笛子开始与唢呐手对吹起来。这阵势,大家从没见过,边喝酒边听双方吹新曲,山腰热闹极了!等到酒凉菜冷,那边唢呐手吹了喜曲,连丧曲都吹上了,最后摇头说我们没新曲了。这边嘛嘛嘛兴趣高昂,在唢呐手的唉声叹气中在大家的叫好声里一曲接一曲的吹,把倒酒的都累坏了。

嘛嘛嘛媳妇走上前,对他说别再吹了,该人家进洞房啦。嘛嘛嘛笛声一下消失,突然笛子从手中滑落,口吐鲜血,脸黑嘴污,轰然倒下。

大家忙着把嘛嘛嘛抬回家,医生说脚猪撞伤了内脏,再加上脚猪獠牙刺伤感染了破伤风,准备后事吧!

嘛嘛嘛抬进堂屋门板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有出气没有入气,等好半天就是不落气。

他大伯说快拿血盆和杀猪刀来。

乡亲们取来血盆放在嘛嘛嘛头下,嘛嘛嘛突然直起身来,抓过杀猪刀,然后倒下,但眼睛还是没有闭上。嘛嘛嘛媳妇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慌忙跑进里屋,捧出一个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张开在嘛嘛嘛面前,嘛嘛嘛顿时脑壳一歪,手中的杀猪刀沉沉地落下……

大家看那张白纸,上面是对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菩萨永在心中……”

没有下联。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作者简介:真名文贤猛,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区财政局,系重庆市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三峡文艺》《万州财政》副主编。做过教师、教委机关秘书、原万县市天城区委机关报副主编、天城区委外宣办政府新闻办主任、宣传部副部长等。已在《人民日报》《散文》《北京文学》《延河》《中华散文》《滇池》等300多家报刊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600多篇300多万字,作品获河北散文奖一等奖、重庆晚报文学奖特等奖、青年作家小说奖、飞天散文奖、全国非虚构散文奖等省市级以上文学奖50余次,并多次入选各文学作品选集。代表作品有散文《记住地名好回家》《乡村动词》《江湖三峡》《河生》等,出版散文集《山梁上的琴声》《远方》、报告文学集《三峡报告》、小说集《阴阳乡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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