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看大千
北京青年报
2018-02-14 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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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有个好处就是文化生活丰富,博物馆美术馆众多,总有各种展可以选择。国家博物馆自不用说,地位高资金足展品精,这几年总有吸引人的大展。可近年国博渐渐进门不易。我看到《张大千艺术展》展讯后就起意去,到国家大剧院地库停好车,历一小时有余,才得进入馆内。天寒地冻,几乎冻透,好在馆内温暖如春,最重要的是宝贝多。

《张大千艺术展》分四单元:大千早期和40年代画作、临摹敦煌、大风堂收藏(古画和同辈师友画)、大千所用印,是川博、国博和荣宝斋的联展。展厅在三楼,就100多件精品而言相当拥挤,更遑论观者众多,有时恍若街肆,好在人声不沸,可见文明在进步。展品中大千敦煌临摹诸画尤其夺目,色彩艳而典雅,线条俊逸,人物无论佛僧俗皆雍容轩昂,题材涉佛本生故事甚奇异,感觉无不熠熠自生光芒。张大千40年代初率众住敦煌2年多临摹壁画,对壁画有损毁,被学者发现并上报中研院历史所傅斯年等,得于右任护庇,终不了了之。倘不知前尘往事只看大千笔下春秋,则唯叹其用力深功力高,才成就日后艺术巅峰,令人驻足良久。再看下一单元大千40年代中期作品,比如《仕女拥衾图》,人物圆润丰茂,色彩明丽典雅,蓝绿红配色颇“敦煌”,如此看过就知端详了。

大风堂古画收藏有石涛、金农、陈洪授等古大咖,古画真迹不易见,此番见识了石涛山水、金农双勾竹和书法、陈老莲人物线描彩晕神态不羁,开眼界,往来流连,真是满心欢喜。然对近代大家如吴昌硕等黑墨糊涂的花卉尚不明就里,生有涯学无尽,且待琢磨。

以前零星看过张大千的画,这个艺术展大千作品截至1946年,但展览以时间为轴,线性排序讲述,并旁涉周边,其40年代以前作品笔墨清雅,临摹敦煌之后画风为之一变,诸如此类,按图索骥一一观看,前后比对一目了然,对艺术家早年传承古人、师友相习的过程,绘画风格变化的前因后果,50年代前的大千风貌,直观上大概能了解了。

也是年初,某杂志曾做过一期大英博物馆专题,虽然不算好读,但耐下性子,在文字的迷宫中感受其中奥妙,颇受启发。现代博物馆对收藏物品进行组织、分类、排序、记录的方式,在重建和重构历史方面有重大意义。一件物讲述一件事,多件物如何建立联系,讲述事件在历史发展中的起承转合,有三种类型的排列方式:线状、树状和网状。我们熟悉的是线状叙述,线索随纪年延伸;树状排列也时有所见,我理解有点像家族谱系,从初祖发散出多条支脉,各支脉都能回溯源头。而网状布局或讲述,则路径交叉、开放,无中心,互为交叉索引,线索全隐藏在表象底下,每个点都可通过链接,伸向貌似毫无联系的遥远时空。读过后有点恍然2017年末国博“大英博物馆100件文物中的世界史”的端倪何在,遗憾当时没看。当然,如对西方历史不甚了解,那些在别人眼中可以串连起来并衍生出去的每一件物,在我们陌生人眼中恐怕依然是一件件孤立的物,发散出去的链接依然不具明晰的指向和意义。可见,进入博物馆美术馆不是一个单纯“看”的过程。再说《张大千艺术展》,布展和讲述方式当属线状与树状类型相结合,有年代递进,是清晰的线性时间讲述;还有他袭承古人及师友观摩切磋,大概类似树状排列,连接了在他周边的个体或群体。分类和记录也是学问,时间和空间的排序不同,历史面目就会别有洞天,正是大英博物馆专题,启发我深入了一点,探寻到展览内部,知道了美术展、文物展原来是可以这样重新布展和解读的。

看罢张大千,又在国博兜兜转转看稀罕,《近藏集萃》展厅中一座北朝粟特石椁吸引了我。展室光线暗,观看费劲,石椁四壁阴线刻画北朝人的出行与生活状貌,线条流畅劲健,画风意趣盎然。沿石椁细看,正面是二胡人相貌武士端立门两侧,背面夫妇二人坐床榻上夜宴,稀罕的是夫为胡人妇为汉人,夫妇各自背后的侍从侍女也各为胡汉。书称安史之乱前汉地胡风盛行,民间亦多杂胡俗,胡汉通婚也属平常。

近年有意思的考古书籍也会收藏,漓江出版社的“丝路译丛”即是其一,此丛书作者均为国外东方学专家和丝路艺术史家,内容涵盖中亚五国的最新考古发现,与中国北方地区粟特胡人墓的发掘遥相呼应,展示了欧亚大陆文明的碰撞与交融,唯可惜插图设计和印刷质量差,照片及线描图不少,但尺寸小,漫漶不清,考古细节难以与图对应细究,读起来渐渐无味,就放在了一边。此番在国博看到这座北朝石椁,不期然和这个话题重新相遇。粟特的地理位置相当于现今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粟特人善商贾,当年在丝路上长袖善舞做生意,并大量留居北朝,有的在北朝封官受爵享荣华,渐渐汉化,最后终老于汉地。粟特人带来异域的奇珍异宝和绚烂多姿的服饰娱乐,汉地上下好胡风,从北朝一直延续到隋唐,并得帝王推动,最后一位热爱胡风的帝王便是唐玄宗,所爱即有羯鼓和胡旋舞。直到粟特突厥集团的安禄山起兵作乱,唐帝国的升平气象骤然急转直下,其后心有余悸的汉民族才与胡人胡风渐行渐远。国博石椁线刻画、大千临摹敦煌壁画,即为民族融合的见证,真实不虚。

读书,行走,看博物馆,互为参照补充,世间事和物便能看得开阔些。室外风凛冽,冬阳暄暄,天青云淡,转眼,日脚也快进立春了。

作者:汪凌